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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二十三。
端王府大喪。端王妃的靈柩出殯, 府上賓客往來不絕。
原本秦氏扶持太子派系，都是太祖皇帝時的老臣子。可皇帝登基之後，慣用宦臣, 將這一脈系的臣子都得罪了。良禽擇木，朝中各人, 如今依附於端王的多。也多有嫌這幫老臣迂腐, 獨樹一派, 與司禮監和端王派系同時抗衡。
可近日皇帝體弱, 已免了早朝。朝中人心惶惶, 多有往來端王府喪禮, 是為了打探宮內虛實。一朝君子一朝臣，若真的今上身體不濟, 膝下又無太子, 皇家血脈之中, 便唯剩下一個端王, 可以繼承大典。
是以端王妃出殯，出入官員甚多。不管是何派系，如今多與這邊走動, 總是沒錯。
明舒早早便來了，陪著端王送別宋氏。明舒親眼看他二人青梅竹馬, 一起長大，說親婚嫁，如今卻要陰陽兩隔。膝下兒郎不得周全，瑞兒甚至還被留在皇宮, 未曾回來。
正當眾人告別靈柩之時, 卻聽門外薛珩來傳聖旨。
端王只領賓客一並往王府門前接旨。
卻見薛珩一身紅袍，手舉明黃聖旨, 頤指氣使，當著眾人宣讀起來。
“弟媳仙去，朕倍感傷懷。王妃宋氏出身書香世家，乃儒雅之後，替皇家生育兩位子嗣，居功藏名。朕深感懷其養育皇嗣之恩，今封宋氏一品誥命夫人，賜謚號榮國夫人。然皇庭子嗣緣淺，顧念皇後膝下無子，特將世子淩瑞，繼予皇後秦氏膝下撫養，以念懷榮國夫人生養之恩情。欽此。”
高禧聽畢，眼中全是憤恨。妻子屍骨未寒，殺人兇手還要搶走他們的孩子，口中砸磨一聲，“瑞兒…”正欲沖身而起，卻被身旁妹妹死死曳住手腕。看妹妹眼色，正與他微微搖了搖頭。高禧眉眼間一片熱淚，知道不是時候，只將委屈狠狠屯落肚子。
薛珩笑著：“接旨吧。端王殿下。”
“謝陛下隆恩。”高禧垂眸起身，從薛珩手中接下皇旨。
身後眾人一並叩拜，道了幾句萬歲。方看薛珩前來，“端王殿下，節哀吧。”
端王橫眉一眼，“辛苦掌印大人了。早前內人在坤儀宮動了胎氣，驚擾皇後當娘娘，不知道皇後娘娘可還好麽？”
“端王妃之事，娘娘也倍感傷懷。”薛珩不緩不慢，“她如今也是幾個日夜沒好好安歇了，都在掛念著端王妃。特命雜家與殿下轉達慰問之詞，還望早日節哀。如今小世子在坤儀宮中，被養得甚好，殿下大可安心。”
“甚好…”高禧反覆念起此語，“他年紀尚小，生母病故，可還能受得住？”
“娘娘尚未告訴小世子王妃之事，只待事情過去一些，才好再說。小世子才到宮中，未免叫他驚擾。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。”
“好…”高禧冷笑，“那便好。勞煩掌印大人帶句話給娘娘，往後瑞兒，只好拜托娘娘多多照拂了。”
“娘娘將小世子做親生看待，這點不在話下。”薛珩說完，懶得再多周旋，“雜家還得回去覆命，便就不多留了。”
“恭送掌印。”
眾官員一並恭送薛珩。看人走遠，方有小議聲起。
“小世子過繼與皇後娘娘撫養，這可是要立儲君的意思？”
“可端王妃屍骨未寒吶。”
“該不是龍體…”
“……”
高禧持著那張聖旨，快步往後院中去。明舒緊隨其後，過了垂花門，吩咐徐南珠與纖雲，“讓他們守著，不必叫賓客與不想熟的人進來。”
三進院落，白綢飛揚，冷冷清清。高禧快步入了書房，抽見將那張明黃的聖旨碎了一地。看現了寒光，徐南珠將明舒緊緊護在身後。
“王爺，息怒。”
明舒道，“由得他去。外頭的人我都屏退了，也只好在此處，才能叫他說出來。”
“他們…”高禧長劍一指，是紫禁城養心殿的方向，雙眸含淚望著明舒，壓低了聲息，“欺人太甚。”
明舒繞過身前徐南珠，並不懼那劍光，“是欺人太甚，秦寶瑛和薛珩，如今已是同氣連枝。”
“今上病重，已不上朝。”高禧眉眼中閃過一絲殺意，“他們這是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。”
明舒長嘆一聲，“若今上龍體不濟，薛珩是早想好了退路，若真有那麽一日，便用皇後膝下皇嗣代替。”
高禧憤憤：“母後也由得他們？”
明舒目光落在書房墻上那副戰地沙圖上，“我想並未。她只是，坐山觀虎鬥。薛珩拿捏皇庭，將百官逼至如此地步，該早有人想除之而後快。是以，他不過是一步引棋。萬物生長，至極必反。大魏國運行至如此，已是退無可退，只望今後，否極泰來。”
高禧看妹妹目光堅定，察覺出來什麽：“明舒可是有了對策。”
明舒轉眸看向高禧，“三皇兄難道不曾想過？”
“什麽？”
“取而代之，掌權天下。”
“孤…”他身為嫡出皇子，又怎會沒想過。雖是次子，朝中也不乏元老支持。只是高裕長他三歲，又有秦氏一脈舉武將之力扶上皇位。權利之事，誰高誰低，不過一爭。往前皇祖父、父皇都在，後來又有秦氏。尊卑為上，孝道在先。可如今呢？如今皇家被挾持，權宦當道，所謂的尊卑孝道，早已成了個笑話。
不必等高禧說出口，明舒已讀懂他眸中意味。“有人坐山觀虎鬥。那我們便鬥一鬥，叫她瞧瞧。如何？”
高禧鷹眸一沈，“我只要殺人者償命。”
--
臨近除舊新歲，皇帝愈發病重，已連月不曾上朝。雖是闔家佳節，京中貴胄只管壓著氣焰，不敢張揚喜慶。若不是小年那日，太後在宮中辦起一場家宴，打破這般沈樸作派，壓抑的氣氛怕是就算春暖花開，也無法消散。
明舒是下晌入的宮。天氣尚且寒冷，雖放了幾日的晴，積雪卻仍是厚厚的一層，化不開去。慈安宮中，來了好些的女眷。都是朝中重臣妻女。三五抱團兒，在院子裏賞冰雕。內官鑒往年都會做一些，冰天雪地的時候，給皇庭多添幾分靈動。今年皇帝身子不好，本是不打算做了。還是秦氏特地叮囑了一聲，讓他們多做一些，好叫皇帝看到了，也欣喜。
然而，皇帝自入病後，從未出過養心殿。秦氏與內官鑒一番心意，怕是一場空。
“今個兒，陛下會來麽？”林家姑娘正問。
“難得太後娘娘做東，許是會露面一回的？”有人猜測。
“聽聞端王殿下會來，娘娘擺宴，許也是為了安撫殿下喪妻之痛。”
“宋大姑娘真是可憐人，福薄得很。”
“……”
幾人說著，忽的被一旁雲家姑娘小咳著提醒了一聲。“公主殿下來了。”
眾人齊齊與明舒作了禮數。明舒道了聲免了，也不多留，往二進暖房去了。
秦氏在暖房裏作茶東，身旁圍著秦寶瑛，和另外兩個貴女，秦寶瑛正抱著瑞兒坐著，邊給小瑞兒剝松子，邊與秦氏說話。秦氏望著小孫兒，面露笑意，與秦寶瑛也正有說有笑。
明舒見得瑞兒，只又想起他那仙逝的娘親。與生產的婦人餵下紅花之物，兇手竟絲毫不覺愧疚與悔意。
“明舒來了啊？”
聽秦氏遠遠招呼了一聲，明舒方收斂起心中恨意，擺起一副笑容，從纖雲手中接過兩只小匣子，走去那團兒花簇中間的茶臺，“母後，小年安康。這是我的一點點心意，一對碧玉軒裏定制的松鶴玉如意，本是要年三十再拿給您的，今個兒便趁早了。”
“你是有心了。”秦氏忙牽著女兒的手，來身旁坐下。
明舒掃了一眼對面秦寶瑛，卻看她眼色閃躲，不敢看自己，卻是與她問候道，“今個兒小年，明舒可是又快長了一歲，該得要尋夫家了。嫂嫂屆時與你準備著龍鳳被。”
“不必勞煩嫂嫂了。我還是多留在母後身旁幾年吧。”
“那定是還未曾相中合適的。”秦寶瑛笑道，“明年又逢科舉殿試，待陛下欽點探花的時候，你可得好好留心著。”
“謝先生便是探花郎，還是我問皇爺爺欽點來的。如今人家華發早生，一心為了大魏，至今尚未娶妻。他是我老師，我自與他多學著。女郎心中，該不止婚嫁，也不止相夫教子。嫂嫂你說是嘛？”
這一番含沙射影，秦寶瑛自知道說的七八成是自己，說她功利，說她嫁與皇帝是另有所謀，也不知道一旁秦氏聽明了沒有，只好笑道，“我可聽明白了，明舒心中以謝先生為先。若是喜歡，男未婚女未嫁，便讓母後指婚罷了。”
秦氏搖搖頭，笑著。明舒抿唇笑笑，擡手與秦氏添茶，到底一語不發。秦寶瑛這才發覺她們母女二人打了什麽啞謎，直忙捂住了自己的嘴，“瞧我這口無遮攔的。謝先生是明舒的先生，師徒輩分，怎能僭越？我真是糊塗了。”
秦氏指頭指指明舒，向著秦寶瑛笑道，“她給你下套兒呢！”
“真是。”秦寶瑛佯嗔道，“明舒的話，我日後可不敢接了。真是…”
明舒沒理會人，方將座旁放著的錦盒端去秦氏面前。“三哥哥還在喪中，說是不來了 。叫我與您帶了這個來，莫要失了他的禮數。還望母後，多多擔待於他，他也將將失了個親人的。”
秦寶瑛臉色驟變，攬著小瑞兒的手臂不自覺緊了緊。
秦氏撫著那只錦盒，嘆了一聲長氣，“為難他了。”
一席茶畢，秦氏入寢殿小憩，說是到傍晚再入宴。秦寶瑛忙將小瑞兒交給身旁嬤嬤，自己起身，送秦氏回寢殿。待再回來的時候，卻不見了嬤嬤。只看小瑞兒被不認得的兩個婢子領著，正在園子裏玩兒秋千。
秦寶瑛忙加緊了步子，要去將小兒郎要回來。那是她好不容易才要來孩子，如何能再落去旁人手裏。將才走來廊道，便看明舒迎了過來。“嫂嫂果真不會難過麽？”
“明舒？”秦寶瑛無暇應話，只趕忙往秋千那旁去，可忽的看清楚了些，小瑞兒身旁兩個婢子，正是方才跟在明舒身後進來的兩個侍婢。秦寶瑛忽的頓住了腳步，側眸看向明舒，“那日之事，我想你必定有些誤會。端王妃雖在我宮中出事，可我並未害她，只是婦人生產九死一生，她又拖了那麽久，太醫都說氣血虧虛。”
“太醫？鄭室原麽？”明舒笑了笑，“嫂嫂與他什麽好處，讓他在催產湯中與產婦落紅花的？”
“……”秦寶瑛楞了楞，“無憑無據，你怎可如此詆毀於本宮？”
“太醫院還是有人的，嫂嫂。並非鄭室原一人就可一手遮天。”明舒緊緊盯著秦寶瑛，那雙眉眼是那麽相似。似秦氏，也似她。她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，手掌背在身後，緊緊捏成一團。
秦寶瑛忽一改原先的溫柔可人，聲音冰冷道，“明舒，你不能怪我。我也是無路可退。”
“無路可退？”
“你大可放過她和她腹中的孩子，你若要瑞兒，讓薛珩下旨便是。為何非要陪上她的命？”
“你如何能知道我的處境？”秦寶瑛冷笑著，“你生在皇家，端王也生在皇家。可我不是，我沒有別的退路。唯有一個瑞兒是我的希望。可皇嗣龍子，啟容有二？要怪，就怪宋氏命太好。有一個疼她的皇家夫婿，還生養了一對皇家血脈。實在惹人嫉恨。”
“你認了？”明舒望向她眼中。
秦寶瑛道，“如我方才所說。瑞兒收養來我這裏，我自會好好對待。也請明舒，替我與端王道一聲抱歉。日後若能償還與他的，我與陛下定盡力補償。”
“一聲抱歉，換一條人命。”明舒緩緩笑著，側眸落在秦寶瑛低垂的眸光上。知道秦寶瑛不敢再看她。“皇後娘娘懿旨，加上陛下聖旨，自然無人敢違抗。臣妹方得罪了娘娘，還請娘娘多多擔待，往後還得請娘娘多多照拂三皇兄與我才是。”
秦寶瑛這方擡眸看人，聽方才那一番數著禮數的話，一時也知道，得人語，不得人心。可端王妃亡故之事，本也無人知曉她的意圖，唯獨高明舒擅闖坤儀宮，險些亂了她的整盤計劃。
“明舒客氣了。原本都是一家人，本就該互相照拂的。莫說往後，如今，我也是將你做親妹妹，將端王殿下做親兄弟般。你們有什麽難處的，盡管都說來。我定都要替你們謀算的。”
明舒只看她也重新端持起皇後儀態，也懶得再多周旋，向那邊纖雲與飛星招了招手，“你們快將瑞兒帶過來罷。”
瑞兒被帶回來，秦寶瑛一把將人摟入懷裏，方起身與明舒笑笑，“定是嬤嬤偷懶兒去了。還叫明舒你替我照顧了好一會兒瑞兒。”
“娘娘。我想讓公主帶我回端王府。”小瑞兒擡眸看向秦寶瑛。“我想娘親了。”
秦寶瑛看看明舒與纖雲飛星，方垂眸下來，揉揉小兒郎的幼發，“瑞兒乖。先隨嬸娘在宮中住幾日，嬸娘還沒疼夠你呢。”
“……”瑞兒吵鬧一番，半會兒停不下來。
明舒只與皇後一福，當是作了別禮，往前院去了。
--
這場小年夜的家宴，終究沒能等來皇帝。入夜的時候，晚宴就緒，秦氏領眾人等了許久，卻只等來薛珩傳來的口諭。皇帝道自己身體不適，不能參宴，請皇後帶的小皇子替他盡孝，多加陪伴太後。寥寥幾語，無甚心思。秦氏宣布開席。眾人調笑，敬酒的敬酒，勸食的勸食。
明舒望望上座秦氏面色，依舊無恙。出入朝堂十餘載，秦氏早也練就一番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。可如今家宴不闔，一雙兒郎缺位。明舒只覺早已無家。卻不知秦氏如何想。
酒席之間，卻看秦氏註目過來，手中微微端持起酒盞。明舒知曉意思，起身與秦氏敬酒，撂下些許喜慶的話，便依自己身子不爽之辭，與秦氏請別。秦氏身旁還有秦寶瑛，還有她新認回來的嫡長孫。皇嗣已定，大局在握。其餘子孫再是不濟，這條後路也已鋪好。
明舒離席，正繞過重重疊疊的燈火人影，行至側門暗處，便聽一道熟悉的男聲。
“姐姐。”
明舒回眸，見吳希一身暗粉的儒服，在她身後亭亭而立。她打趣道，“希兒，好像又長高了些？”
“嗯。”吳希已小步快速行了過來她跟前，“姐姐可還好？上回你來慈安宮見娘娘，我在後頭作畫。不敢驚擾你們用膳。”
“我都好。”明舒重見故人，多有幾分欣喜。“你呢？叫你常伴在母後身旁，可有乏悶委屈？”
“娘娘待我很好。”希兒搖搖頭，“而且，這裏有最好的筆墨與宣紙，用不盡，我能畫許多的畫。”
明舒擡手，撫了撫少年的肩頭，“能做你喜歡的事情，便是最好。”眼前吳希比之在金山城的時候，已然不再同一副模樣。原本臉上的羞澀退去，已是滿身溫潤儒雅。氣度見長，雋秀漸佳。宮中氣息養人，少年出挑得落落大方，已有幾分宮廷畫師的氣派。然而藏不住的，是眼中一片靈氣，接連天地之間，十分動人。
少年面色擔憂，吐露些許不能在人前說的話：“姐姐。我聽聞，陛下不大好。”
“你害怕麽？”明舒問他。
“害怕。”少年點點頭，“怕一朝動亂，我便無法日日畫畫。”
明舒溫溫將人安慰下來，“不必害怕。太後不會叫你落魄。我也不會。”
“姐姐。希兒今日，只是想讓你知道。”
“什麽？”
“希兒可以幫你。只要姐姐需要，只要你能說給我聽。我什麽都能做。”少年說著，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，白皙的手掌，纖長的指節，在銀白的月光下翻覆。“我的手是姐姐救下來的，便能替姐姐辦任何事。”
明舒打量一番人，抿唇笑笑，“希兒的心意，我知道了。”
少年目光灼灼，看向明舒眼中。明舒攏了攏他單薄的衣襟，“天涼，快回去吧。”
“天色遲了，姐姐也要一路當心。”
明舒頷首，姐弟二人別於門內。直至出來慈安宮，耳旁風聲呼呼作響，烏雲蔽月，纖雲飛星忽然警覺，明舒也跟著緊張起來，“怎麽了？”
“主上別回頭，似是有人跟著我們。”纖雲持緊了明舒手臂，飛星刻意放緩腳步，落去二人身後保護。她二人自幼服役在玄冥衛，天生對鐵器聲息敏感，十步之內若要刀劍，本能便能察覺到。
“十三。”飛星數道。
“二十六。”纖雲數道。
聽她們二人暗語，明舒一頭霧水。
“成雙的繡春刀。”
“十三司，錦衣衛。”
二人相視一眼，已然猜到對方來路。
“十三司？”明舒聽到這個名字，也是十分熟悉。十三司隸屬錦衣衛，是皇爺爺在世的時候，親手培養起來的一批暗影，後來代代傳承，專司護衛帝王安危。
耳旁又是嗖嗖兩道風聲，此下，就連明舒也看到眼前閃過幾道黑影。纖雲攔在明舒身前，與身旁飛星道，“你護好主上，我牽制他們。少主就在安定門外，將主上護送出去便是。”
纖雲話未落，已是刀劍相撞之聲。細聽卻覺有些那撞聲悶悶，不似尋常刀劍。只因出入宮闈不得隨身帶兵器。纖雲不過持著一把禦花園中折下的長枝。就在明舒眨眼的功夫，已被削斷了兩次。飛星只覺身後來人，施展拳腳護人。明舒看她踢開兩個，可十三司哪裏是好打的。將才落招，那二人又纏鬥過來。
明舒眼前刀光劍影閃過，十三司兵器各異，全是她不曾見過。心思轉得飛快，十三司是皇帝親衛，只聖令方能動用，而此下皇帝病重，是誰下令讓十三司來刺殺，不言而喻。明舒記得起下晌時候，秦寶瑛說過的那些話。多加照拂，這便是皇後與薛珩對她的多加照拂。皇嗣之事豈容有二。這話在耳旁揮之不去。
“我們得快些出去。”明舒飛星道。
飛星道，“屬下知道，可是不好走。”
“不止是我們，端王府許也會出事。”
一柄刃劍朝明舒飛來，飛星拉著明舒閃開，“此下只能先顧我們自己了，主上。”三人手上沒有兵刃，飛星只能拉著明舒拼命閃躲。纖雲也只是招架一時，片刻體力不濟，只好退回飛星身旁，互為靠背。
十三司各個蒙面，身影閃爍，不容三人分神，危險四伏之際，眼前閃過一道黑影。來人虎背熊腰，未現兵器，與十三司交手數招，方看他手上持一把短刃，防守之餘，直擊對手要害。
“跟我走。”來人回眸與明舒三人一語，方飛身往前，殺出一條路來。
冷風呼嘯，明舒緊著步子，跟著飛星。直見宮門之處，十三司方不再敢追來，潛藏入四周夜色之中。
那來人這方與明舒一拜，“護送公主至此。還請珍重。”
見人不願露面，明舒自也不勉強。“多謝您了。”說罷，與飛星纖雲直往宮門去，露了宮牌，方由得錦衣衛領出了安定門。
徐南珠在馬車旁候著，看三人出來，風塵仆仆，纖雲臉上多了一道鮮紅血漬，直覺是出了事。“這是怎麽了？”
明舒道。“上馬車再說。”
馬車疾疾往公主府行去，徐南珠在馬車中護著明舒，“主上怎樣，可有不適？”纖雲飛星將才看她從宮門中出來，他便將人打量了一遍，該是並無外傷，只是擔心她孕身，不知有否受到驚嚇。
“我還好，他們恐怕要對三皇兄的幼子下手。我們去端王府。”
“你…”徐南珠眸光一陣顫動。“眼下朝中實在動亂，獨你一人，如何招架。屬下只望主上能獨善其身。恕難從命。”
“什麽意思？”恕難從命這種話，明舒還是第一回從徐南珠口中聽到。只是未能等到想要的答案，腦後忽的一陣鈍痛，眼前一黑，已然不知世事。
徐南珠扶著她脖頸緩緩靠落在自己肩頭，垂眸淡淡道，“得罪了，主上。”
馬車徐徐停在公主府門前，徐南珠將人抱下馬車，已見魏鐸守在門前。
看徐南珠抱著明舒回來，纖雲掛彩，魏鐸眉間緊鎖：“主上這是怎麽了？”
“她無事。我先送她進去歇息。”徐南珠腳下走的急。魏鐸緊緊跟著，將進了三進院子，便看徐南珠放緩腳步，“薛珩對主上動了殺心，明日一早，傳三百玄冥衛入城，布防在公主府內外。”
“是。”
徐南珠一路將人送入寢殿，將人交還給桂嬤嬤照顧，“待她醒來，傳許太醫來請平安脈吧。”
桂嬤嬤應了聲，便看他要走。“你這麽急著，不多看看她麽？”
徐南珠微微搖頭，“不了。”
魏鐸還守在門外，看徐南珠合門出來，又急著往府外去，忙問，“少主是要去哪裏？”
“我替她去辦件事。”徐南珠頓足，鄭重與他交代，“主上安危，便交給你了。”
“魏鐸知道。”
--
清晨，陽光灑入寢殿。幃帳之間透過些許清澈的光線。
明舒漸漸蘇醒回來，卻看桂嬤嬤守在床邊。“嬤嬤？我好像睡了很久了？”
“只是睡了一夜。”桂嬤嬤道。
明舒想起來馬車上的事，徐南珠說恕難從命，然後她就什麽也不記得了，此下後腦還有些發疼。擡手揉了揉觸痛的地方。“南珠呢？”
“徐少主出去一宿了。”
“出去了？去哪兒了？”
“沒交待。只魏副將在門前候著。”
“我去問問。”
看明舒要起床，桂嬤嬤趕忙去扶人。行來寢殿門外，魏鐸已與明舒一拜，“主上醒了？”
“徐南珠人呢？”
“昨個兒夜裏交待了一聲，便出門了，現下還未見人回來，說是，替主上去辦件事。”
“他去端王府了？”明舒心中一緊，她與徐南珠相處十載，他話裏意思，不必多猜。
“少主未曾交待清楚，屬下不知。”
“……”明舒已要往垂花門外去，桂嬤嬤忙將人止住，“殿下好歹要披好大氅才好出門。”
桂嬤嬤忙要進寢殿拿衣物，卻看垂花門外有人來。
端王一身黑色大氅，風塵仆仆，面色緊急。看到明舒等人正在院子裏，又加緊了腳下步子，行來眾人面前。“徐少主他…”
“他怎麽了？”明舒一把拉住兄長袖口。她猜到徐南珠昨夜裏是去了端王府，若是如她所想的，薛珩會讓十三司刺殺幼子，那徐南珠定與十三司的人交過手了。
“他…昨夜與刺客糾纏，不知所蹤。”端王垂眸，不敢看明舒。“昨日亥時，府上有人要刺殺琛兒，也不知是什麽來頭，各個身懷絕技。孤的親衛不敵。還是徐少主來，抱著假的嬰兒將刺客引出了王府。孤後來，再讓人去尋，便就尋不見人了。”
“南珠。”明舒只覺心中恨意叢生，狠狠咬下牙口，生生發不出來，如牛毫細針帶著絲絲縷縷的細線，只往肚腹裏鉆，一針一針，交錯扭曲。
--
入夜，冷風從北邊來，迎著南邊的暖風，便又下了一場雪。這場雪，不似隆冬時候厚重，卻夾雜著春雨濕寒，比冬雪還要冷上三分。
小兵舉著火把，從樹林中穿過。一路直奔深處燃著篝火的大帳之內。
“王爺，京城來了急信。”
信被小兵雙手捧上黑衣男子眼前，修長的指節利落將信接過，撕開信封，展開其中信紙，一雙丹鳳眸銳氣灼灼，目光在信紙上快速掃過。將那紙信讀畢，淩煊直從虎皮躺椅上起身，一展身後大氅，“不能等了，傳令下去：今日夜裏，趙方麾下一萬精兵，分四路入京。其餘兵力壓後，逼進京城，聽候軍令。”
小兵連應一聲，退出帳外傳令而去。
帳外頓時人影憧憧，兵衛起身收拾行裝，忙忙碌碌。
徐瑾接來淩煊手中信件，細細讀起，一時眉心也緊緊擰了起來。“他們竟出動了十三司？”
“想要排除異己，萬無一失。”淩煊說著，冷笑一聲，“只怕是人人除之而後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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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二十三。
端王府大喪。端王妃的靈柩出殯, 府上賓客往來不絕。
原本秦氏扶持太子派系，都是太祖皇帝時的老臣子。可皇帝登基之後，慣用宦臣, 將這一脈系的臣子都得罪了。良禽擇木，朝中各人, 如今依附於端王的多。也多有嫌這幫老臣迂腐, 獨樹一派, 與司禮監和端王派系同時抗衡。
可近日皇帝體弱, 已免了早朝。朝中人心惶惶, 多有往來端王府喪禮, 是為了打探宮內虛實。一朝君子一朝臣，若真的今上身體不濟, 膝下又無太子, 皇家血脈之中, 便唯剩下一個端王, 可以繼承大典。
是以端王妃出殯，出入官員甚多。不管是何派系，如今多與這邊走動, 總是沒錯。
明舒早早便來了，陪著端王送別宋氏。明舒親眼看他二人青梅竹馬, 一起長大，說親婚嫁，如今卻要陰陽兩隔。膝下兒郎不得周全，瑞兒甚至還被留在皇宮, 未曾回來。
正當眾人告別靈柩之時, 卻聽門外薛珩來傳聖旨。
端王只領賓客一並往王府門前接旨。
卻見薛珩一身紅袍，手舉明黃聖旨, 頤指氣使，當著眾人宣讀起來。
“弟媳仙去，朕倍感傷懷。王妃宋氏出身書香世家，乃儒雅之後，替皇家生育兩位子嗣，居功藏名。朕深感懷其養育皇嗣之恩，今封宋氏一品誥命夫人，賜謚號榮國夫人。然皇庭子嗣緣淺，顧念皇後膝下無子，特將世子淩瑞，繼予皇後秦氏膝下撫養，以念懷榮國夫人生養之恩情。欽此。”
高禧聽畢，眼中全是憤恨。妻子屍骨未寒，殺人兇手還要搶走他們的孩子，口中砸磨一聲，“瑞兒…”正欲沖身而起，卻被身旁妹妹死死曳住手腕。看妹妹眼色，正與他微微搖了搖頭。高禧眉眼間一片熱淚，知道不是時候，只將委屈狠狠屯落肚子。
薛珩笑著：“接旨吧。端王殿下。”
“謝陛下隆恩。”高禧垂眸起身，從薛珩手中接下皇旨。
身後眾人一並叩拜，道了幾句萬歲。方看薛珩前來，“端王殿下，節哀吧。”
端王橫眉一眼，“辛苦掌印大人了。早前內人在坤儀宮動了胎氣，驚擾皇後當娘娘，不知道皇後娘娘可還好麽？”
“端王妃之事，娘娘也倍感傷懷。”薛珩不緩不慢，“她如今也是幾個日夜沒好好安歇了，都在掛念著端王妃。特命雜家與殿下轉達慰問之詞，還望早日節哀。如今小世子在坤儀宮中，被養得甚好，殿下大可安心。”
“甚好…”高禧反覆念起此語，“他年紀尚小，生母病故，可還能受得住？”
“娘娘尚未告訴小世子王妃之事，只待事情過去一些，才好再說。小世子才到宮中，未免叫他驚擾。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。”
“好…”高禧冷笑，“那便好。勞煩掌印大人帶句話給娘娘，往後瑞兒，只好拜托娘娘多多照拂了。”
“娘娘將小世子做親生看待，這點不在話下。”薛珩說完，懶得再多周旋，“雜家還得回去覆命，便就不多留了。”
“恭送掌印。”
眾官員一並恭送薛珩。看人走遠，方有小議聲起。
“小世子過繼與皇後娘娘撫養，這可是要立儲君的意思？”
“可端王妃屍骨未寒吶。”
“該不是龍體…”
“……”
高禧持著那張聖旨，快步往後院中去。明舒緊隨其後，過了垂花門，吩咐徐南珠與纖雲，“讓他們守著，不必叫賓客與不想熟的人進來。”
三進院落，白綢飛揚，冷冷清清。高禧快步入了書房，抽見將那張明黃的聖旨碎了一地。看現了寒光，徐南珠將明舒緊緊護在身後。
“王爺，息怒。”
明舒道，“由得他去。外頭的人我都屏退了，也只好在此處，才能叫他說出來。”
“他們…”高禧長劍一指，是紫禁城養心殿的方向，雙眸含淚望著明舒，壓低了聲息，“欺人太甚。”
明舒繞過身前徐南珠，並不懼那劍光，“是欺人太甚，秦寶瑛和薛珩，如今已是同氣連枝。”
“今上病重，已不上朝。”高禧眉眼中閃過一絲殺意，“他們這是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。”
明舒長嘆一聲，“若今上龍體不濟，薛珩是早想好了退路，若真有那麽一日，便用皇後膝下皇嗣代替。”
高禧憤憤：“母後也由得他們？”
明舒目光落在書房墻上那副戰地沙圖上，“我想並未。她只是，坐山觀虎鬥。薛珩拿捏皇庭，將百官逼至如此地步，該早有人想除之而後快。是以，他不過是一步引棋。萬物生長，至極必反。大魏國運行至如此，已是退無可退，只望今後，否極泰來。”
高禧看妹妹目光堅定，察覺出來什麽：“明舒可是有了對策。”
明舒轉眸看向高禧，“三皇兄難道不曾想過？”
“什麽？”
“取而代之，掌權天下。”
“孤…”他身為嫡出皇子，又怎會沒想過。雖是次子，朝中也不乏元老支持。只是高裕長他三歲，又有秦氏一脈舉武將之力扶上皇位。權利之事，誰高誰低，不過一爭。往前皇祖父、父皇都在，後來又有秦氏。尊卑為上，孝道在先。可如今呢？如今皇家被挾持，權宦當道，所謂的尊卑孝道，早已成了個笑話。
不必等高禧說出口，明舒已讀懂他眸中意味。“有人坐山觀虎鬥。那我們便鬥一鬥，叫她瞧瞧。如何？”
高禧鷹眸一沈，“我只要殺人者償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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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近除舊新歲，皇帝愈發病重，已連月不曾上朝。雖是闔家佳節，京中貴胄只管壓著氣焰，不敢張揚喜慶。若不是小年那日，太後在宮中辦起一場家宴，打破這般沈樸作派，壓抑的氣氛怕是就算春暖花開，也無法消散。
明舒是下晌入的宮。天氣尚且寒冷，雖放了幾日的晴，積雪卻仍是厚厚的一層，化不開去。慈安宮中，來了好些的女眷。都是朝中重臣妻女。三五抱團兒，在院子裏賞冰雕。內官鑒往年都會做一些，冰天雪地的時候，給皇庭多添幾分靈動。今年皇帝身子不好，本是不打算做了。還是秦氏特地叮囑了一聲，讓他們多做一些，好叫皇帝看到了，也欣喜。
然而，皇帝自入病後，從未出過養心殿。秦氏與內官鑒一番心意，怕是一場空。
“今個兒，陛下會來麽？”林家姑娘正問。
“難得太後娘娘做東，許是會露面一回的？”有人猜測。
“聽聞端王殿下會來，娘娘擺宴，許也是為了安撫殿下喪妻之痛。”
“宋大姑娘真是可憐人，福薄得很。”
“……”
幾人說著，忽的被一旁雲家姑娘小咳著提醒了一聲。“公主殿下來了。”
眾人齊齊與明舒作了禮數。明舒道了聲免了，也不多留，往二進暖房去了。
秦氏在暖房裏作茶東，身旁圍著秦寶瑛，和另外兩個貴女，秦寶瑛正抱著瑞兒坐著，邊給小瑞兒剝松子，邊與秦氏說話。秦氏望著小孫兒，面露笑意，與秦寶瑛也正有說有笑。
明舒見得瑞兒，只又想起他那仙逝的娘親。與生產的婦人餵下紅花之物，兇手竟絲毫不覺愧疚與悔意。
“明舒來了啊？”
聽秦氏遠遠招呼了一聲，明舒方收斂起心中恨意，擺起一副笑容，從纖雲手中接過兩只小匣子，走去那團兒花簇中間的茶臺，“母後，小年安康。這是我的一點點心意，一對碧玉軒裏定制的松鶴玉如意，本是要年三十再拿給您的，今個兒便趁早了。”
“你是有心了。”秦氏忙牽著女兒的手，來身旁坐下。
明舒掃了一眼對面秦寶瑛，卻看她眼色閃躲，不敢看自己，卻是與她問候道，“今個兒小年，明舒可是又快長了一歲，該得要尋夫家了。嫂嫂屆時與你準備著龍鳳被。”
“不必勞煩嫂嫂了。我還是多留在母後身旁幾年吧。”
“那定是還未曾相中合適的。”秦寶瑛笑道，“明年又逢科舉殿試，待陛下欽點探花的時候，你可得好好留心著。”
“謝先生便是探花郎，還是我問皇爺爺欽點來的。如今人家華發早生，一心為了大魏，至今尚未娶妻。他是我老師，我自與他多學著。女郎心中，該不止婚嫁，也不止相夫教子。嫂嫂你說是嘛？”
這一番含沙射影，秦寶瑛自知道說的七八成是自己，說她功利，說她嫁與皇帝是另有所謀，也不知道一旁秦氏聽明了沒有，只好笑道，“我可聽明白了，明舒心中以謝先生為先。若是喜歡，男未婚女未嫁，便讓母後指婚罷了。”
秦氏搖搖頭，笑著。明舒抿唇笑笑，擡手與秦氏添茶，到底一語不發。秦寶瑛這才發覺她們母女二人打了什麽啞謎，直忙捂住了自己的嘴，“瞧我這口無遮攔的。謝先生是明舒的先生，師徒輩分，怎能僭越？我真是糊塗了。”
秦氏指頭指指明舒，向著秦寶瑛笑道，“她給你下套兒呢！”
“真是。”秦寶瑛佯嗔道，“明舒的話，我日後可不敢接了。真是…”
明舒沒理會人，方將座旁放著的錦盒端去秦氏面前。“三哥哥還在喪中，說是不來了 。叫我與您帶了這個來，莫要失了他的禮數。還望母後，多多擔待於他，他也將將失了個親人的。”
秦寶瑛臉色驟變，攬著小瑞兒的手臂不自覺緊了緊。
秦氏撫著那只錦盒，嘆了一聲長氣，“為難他了。”
一席茶畢，秦氏入寢殿小憩，說是到傍晚再入宴。秦寶瑛忙將小瑞兒交給身旁嬤嬤，自己起身，送秦氏回寢殿。待再回來的時候，卻不見了嬤嬤。只看小瑞兒被不認得的兩個婢子領著，正在園子裏玩兒秋千。
秦寶瑛忙加緊了步子，要去將小兒郎要回來。那是她好不容易才要來孩子，如何能再落去旁人手裏。將才走來廊道，便看明舒迎了過來。“嫂嫂果真不會難過麽？”
“明舒？”秦寶瑛無暇應話，只趕忙往秋千那旁去，可忽的看清楚了些，小瑞兒身旁兩個婢子，正是方才跟在明舒身後進來的兩個侍婢。秦寶瑛忽的頓住了腳步，側眸看向明舒，“那日之事，我想你必定有些誤會。端王妃雖在我宮中出事，可我並未害她，只是婦人生產九死一生，她又拖了那麽久，太醫都說氣血虧虛。”
“太醫？鄭室原麽？”明舒笑了笑，“嫂嫂與他什麽好處，讓他在催產湯中與產婦落紅花的？”
“……”秦寶瑛楞了楞，“無憑無據，你怎可如此詆毀於本宮？”
“太醫院還是有人的，嫂嫂。並非鄭室原一人就可一手遮天。”明舒緊緊盯著秦寶瑛，那雙眉眼是那麽相似。似秦氏，也似她。她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，手掌背在身後，緊緊捏成一團。
秦寶瑛忽一改原先的溫柔可人，聲音冰冷道，“明舒，你不能怪我。我也是無路可退。”
“無路可退？”
“你大可放過她和她腹中的孩子，你若要瑞兒，讓薛珩下旨便是。為何非要陪上她的命？”
“你如何能知道我的處境？”秦寶瑛冷笑著，“你生在皇家，端王也生在皇家。可我不是，我沒有別的退路。唯有一個瑞兒是我的希望。可皇嗣龍子，啟容有二？要怪，就怪宋氏命太好。有一個疼她的皇家夫婿，還生養了一對皇家血脈。實在惹人嫉恨。”
“你認了？”明舒望向她眼中。
秦寶瑛道，“如我方才所說。瑞兒收養來我這裏，我自會好好對待。也請明舒，替我與端王道一聲抱歉。日後若能償還與他的，我與陛下定盡力補償。”
“一聲抱歉，換一條人命。”明舒緩緩笑著，側眸落在秦寶瑛低垂的眸光上。知道秦寶瑛不敢再看她。“皇後娘娘懿旨，加上陛下聖旨，自然無人敢違抗。臣妹方得罪了娘娘，還請娘娘多多擔待，往後還得請娘娘多多照拂三皇兄與我才是。”
秦寶瑛這方擡眸看人，聽方才那一番數著禮數的話，一時也知道，得人語，不得人心。可端王妃亡故之事，本也無人知曉她的意圖，唯獨高明舒擅闖坤儀宮，險些亂了她的整盤計劃。
“明舒客氣了。原本都是一家人，本就該互相照拂的。莫說往後，如今，我也是將你做親妹妹，將端王殿下做親兄弟般。你們有什麽難處的，盡管都說來。我定都要替你們謀算的。”
明舒只看她也重新端持起皇後儀態，也懶得再多周旋，向那邊纖雲與飛星招了招手，“你們快將瑞兒帶過來罷。”
瑞兒被帶回來，秦寶瑛一把將人摟入懷裏，方起身與明舒笑笑，“定是嬤嬤偷懶兒去了。還叫明舒你替我照顧了好一會兒瑞兒。”
“娘娘。我想讓公主帶我回端王府。”小瑞兒擡眸看向秦寶瑛。“我想娘親了。”
秦寶瑛看看明舒與纖雲飛星，方垂眸下來，揉揉小兒郎的幼發，“瑞兒乖。先隨嬸娘在宮中住幾日，嬸娘還沒疼夠你呢。”
“……”瑞兒吵鬧一番，半會兒停不下來。
明舒只與皇後一福，當是作了別禮，往前院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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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場小年夜的家宴，終究沒能等來皇帝。入夜的時候，晚宴就緒，秦氏領眾人等了許久，卻只等來薛珩傳來的口諭。皇帝道自己身體不適，不能參宴，請皇後帶的小皇子替他盡孝，多加陪伴太後。寥寥幾語，無甚心思。秦氏宣布開席。眾人調笑，敬酒的敬酒，勸食的勸食。
明舒望望上座秦氏面色，依舊無恙。出入朝堂十餘載，秦氏早也練就一番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。可如今家宴不闔，一雙兒郎缺位。明舒只覺早已無家。卻不知秦氏如何想。
酒席之間，卻看秦氏註目過來，手中微微端持起酒盞。明舒知曉意思，起身與秦氏敬酒，撂下些許喜慶的話，便依自己身子不爽之辭，與秦氏請別。秦氏身旁還有秦寶瑛，還有她新認回來的嫡長孫。皇嗣已定，大局在握。其餘子孫再是不濟，這條後路也已鋪好。
明舒離席，正繞過重重疊疊的燈火人影，行至側門暗處，便聽一道熟悉的男聲。
“姐姐。”
明舒回眸，見吳希一身暗粉的儒服，在她身後亭亭而立。她打趣道，“希兒，好像又長高了些？”
“嗯。”吳希已小步快速行了過來她跟前，“姐姐可還好？上回你來慈安宮見娘娘，我在後頭作畫。不敢驚擾你們用膳。”
“我都好。”明舒重見故人，多有幾分欣喜。“你呢？叫你常伴在母後身旁，可有乏悶委屈？”
“娘娘待我很好。”希兒搖搖頭，“而且，這裏有最好的筆墨與宣紙，用不盡，我能畫許多的畫。”
明舒擡手，撫了撫少年的肩頭，“能做你喜歡的事情，便是最好。”眼前吳希比之在金山城的時候，已然不再同一副模樣。原本臉上的羞澀退去，已是滿身溫潤儒雅。氣度見長，雋秀漸佳。宮中氣息養人，少年出挑得落落大方，已有幾分宮廷畫師的氣派。然而藏不住的，是眼中一片靈氣，接連天地之間，十分動人。
少年面色擔憂，吐露些許不能在人前說的話：“姐姐。我聽聞，陛下不大好。”
“你害怕麽？”明舒問他。
“害怕。”少年點點頭，“怕一朝動亂，我便無法日日畫畫。”
明舒溫溫將人安慰下來，“不必害怕。太後不會叫你落魄。我也不會。”
“姐姐。希兒今日，只是想讓你知道。”
“什麽？”
“希兒可以幫你。只要姐姐需要，只要你能說給我聽。我什麽都能做。”少年說著，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，白皙的手掌，纖長的指節，在銀白的月光下翻覆。“我的手是姐姐救下來的，便能替姐姐辦任何事。”
明舒打量一番人，抿唇笑笑，“希兒的心意，我知道了。”
少年目光灼灼，看向明舒眼中。明舒攏了攏他單薄的衣襟，“天涼，快回去吧。”
“天色遲了，姐姐也要一路當心。”
明舒頷首，姐弟二人別於門內。直至出來慈安宮，耳旁風聲呼呼作響，烏雲蔽月，纖雲飛星忽然警覺，明舒也跟著緊張起來，“怎麽了？”
“主上別回頭，似是有人跟著我們。”纖雲持緊了明舒手臂，飛星刻意放緩腳步，落去二人身後保護。她二人自幼服役在玄冥衛，天生對鐵器聲息敏感，十步之內若要刀劍，本能便能察覺到。
“十三。”飛星數道。
“二十六。”纖雲數道。
聽她們二人暗語，明舒一頭霧水。
“成雙的繡春刀。”
“十三司，錦衣衛。”
二人相視一眼，已然猜到對方來路。
“十三司？”明舒聽到這個名字，也是十分熟悉。十三司隸屬錦衣衛，是皇爺爺在世的時候，親手培養起來的一批暗影，後來代代傳承，專司護衛帝王安危。
耳旁又是嗖嗖兩道風聲，此下，就連明舒也看到眼前閃過幾道黑影。纖雲攔在明舒身前，與身旁飛星道，“你護好主上，我牽制他們。少主就在安定門外，將主上護送出去便是。”
纖雲話未落，已是刀劍相撞之聲。細聽卻覺有些那撞聲悶悶，不似尋常刀劍。只因出入宮闈不得隨身帶兵器。纖雲不過持著一把禦花園中折下的長枝。就在明舒眨眼的功夫，已被削斷了兩次。飛星只覺身後來人，施展拳腳護人。明舒看她踢開兩個，可十三司哪裏是好打的。將才落招，那二人又纏鬥過來。
明舒眼前刀光劍影閃過，十三司兵器各異，全是她不曾見過。心思轉得飛快，十三司是皇帝親衛，只聖令方能動用，而此下皇帝病重，是誰下令讓十三司來刺殺，不言而喻。明舒記得起下晌時候，秦寶瑛說過的那些話。多加照拂，這便是皇後與薛珩對她的多加照拂。皇嗣之事豈容有二。這話在耳旁揮之不去。
“我們得快些出去。”明舒飛星道。
飛星道，“屬下知道，可是不好走。”
“不止是我們，端王府許也會出事。”
一柄刃劍朝明舒飛來，飛星拉著明舒閃開，“此下只能先顧我們自己了，主上。”三人手上沒有兵刃，飛星只能拉著明舒拼命閃躲。纖雲也只是招架一時，片刻體力不濟，只好退回飛星身旁，互為靠背。
十三司各個蒙面，身影閃爍，不容三人分神，危險四伏之際，眼前閃過一道黑影。來人虎背熊腰，未現兵器，與十三司交手數招，方看他手上持一把短刃，防守之餘，直擊對手要害。
“跟我走。”來人回眸與明舒三人一語，方飛身往前，殺出一條路來。
冷風呼嘯，明舒緊著步子，跟著飛星。直見宮門之處，十三司方不再敢追來，潛藏入四周夜色之中。
那來人這方與明舒一拜，“護送公主至此。還請珍重。”
見人不願露面，明舒自也不勉強。“多謝您了。”說罷，與飛星纖雲直往宮門去，露了宮牌，方由得錦衣衛領出了安定門。
徐南珠在馬車旁候著，看三人出來，風塵仆仆，纖雲臉上多了一道鮮紅血漬，直覺是出了事。“這是怎麽了？”
明舒道。“上馬車再說。”
馬車疾疾往公主府行去，徐南珠在馬車中護著明舒，“主上怎樣，可有不適？”纖雲飛星將才看她從宮門中出來，他便將人打量了一遍，該是並無外傷，只是擔心她孕身，不知有否受到驚嚇。
“我還好，他們恐怕要對三皇兄的幼子下手。我們去端王府。”
“你…”徐南珠眸光一陣顫動。“眼下朝中實在動亂，獨你一人，如何招架。屬下只望主上能獨善其身。恕難從命。”
“什麽意思？”恕難從命這種話，明舒還是第一回從徐南珠口中聽到。只是未能等到想要的答案，腦後忽的一陣鈍痛，眼前一黑，已然不知世事。
徐南珠扶著她脖頸緩緩靠落在自己肩頭，垂眸淡淡道，“得罪了，主上。”
馬車徐徐停在公主府門前，徐南珠將人抱下馬車，已見魏鐸守在門前。
看徐南珠抱著明舒回來，纖雲掛彩，魏鐸眉間緊鎖：“主上這是怎麽了？”
“她無事。我先送她進去歇息。”徐南珠腳下走的急。魏鐸緊緊跟著，將進了三進院子，便看徐南珠放緩腳步，“薛珩對主上動了殺心，明日一早，傳三百玄冥衛入城，布防在公主府內外。”
“是。”
徐南珠一路將人送入寢殿，將人交還給桂嬤嬤照顧，“待她醒來，傳許太醫來請平安脈吧。”
桂嬤嬤應了聲，便看他要走。“你這麽急著，不多看看她麽？”
徐南珠微微搖頭，“不了。”
魏鐸還守在門外，看徐南珠合門出來，又急著往府外去，忙問，“少主是要去哪裏？”
“我替她去辦件事。”徐南珠頓足，鄭重與他交代，“主上安危，便交給你了。”
“魏鐸知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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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，陽光灑入寢殿。幃帳之間透過些許清澈的光線。
明舒漸漸蘇醒回來，卻看桂嬤嬤守在床邊。“嬤嬤？我好像睡了很久了？”
“只是睡了一夜。”桂嬤嬤道。
明舒想起來馬車上的事，徐南珠說恕難從命，然後她就什麽也不記得了，此下後腦還有些發疼。擡手揉了揉觸痛的地方。“南珠呢？”
“徐少主出去一宿了。”
“出去了？去哪兒了？”
“沒交待。只魏副將在門前候著。”
“我去問問。”
看明舒要起床，桂嬤嬤趕忙去扶人。行來寢殿門外，魏鐸已與明舒一拜，“主上醒了？”
“徐南珠人呢？”
“昨個兒夜裏交待了一聲，便出門了，現下還未見人回來，說是，替主上去辦件事。”
“他去端王府了？”明舒心中一緊，她與徐南珠相處十載，他話裏意思，不必多猜。
“少主未曾交待清楚，屬下不知。”
“……”明舒已要往垂花門外去，桂嬤嬤忙將人止住，“殿下好歹要披好大氅才好出門。”
桂嬤嬤忙要進寢殿拿衣物，卻看垂花門外有人來。
端王一身黑色大氅，風塵仆仆，面色緊急。看到明舒等人正在院子裏，又加緊了腳下步子，行來眾人面前。“徐少主他…”
“他怎麽了？”明舒一把拉住兄長袖口。她猜到徐南珠昨夜裏是去了端王府，若是如她所想的，薛珩會讓十三司刺殺幼子，那徐南珠定與十三司的人交過手了。
“他…昨夜與刺客糾纏，不知所蹤。”端王垂眸，不敢看明舒。“昨日亥時，府上有人要刺殺琛兒，也不知是什麽來頭，各個身懷絕技。孤的親衛不敵。還是徐少主來，抱著假的嬰兒將刺客引出了王府。孤後來，再讓人去尋，便就尋不見人了。”
“南珠。”明舒只覺心中恨意叢生，狠狠咬下牙口，生生發不出來，如牛毫細針帶著絲絲縷縷的細線，只往肚腹裏鉆，一針一針，交錯扭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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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，冷風從北邊來，迎著南邊的暖風，便又下了一場雪。這場雪，不似隆冬時候厚重，卻夾雜著春雨濕寒，比冬雪還要冷上三分。
小兵舉著火把，從樹林中穿過。一路直奔深處燃著篝火的大帳之內。
“王爺，京城來了急信。”
信被小兵雙手捧上黑衣男子眼前，修長的指節利落將信接過，撕開信封，展開其中信紙，一雙丹鳳眸銳氣灼灼，目光在信紙上快速掃過。將那紙信讀畢，淩煊直從虎皮躺椅上起身，一展身後大氅，“不能等了，傳令下去：今日夜裏，趙方麾下一萬精兵，分四路入京。其餘兵力壓後，逼進京城，聽候軍令。”
小兵連應一聲，退出帳外傳令而去。
帳外頓時人影憧憧，兵衛起身收拾行裝，忙忙碌碌。
徐瑾接來淩煊手中信件，細細讀起，一時眉心也緊緊擰了起來。“他們竟出動了十三司？”
“想要排除異己，萬無一失。”淩煊說著，冷笑一聲，“只怕是人人除之而後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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